凌晨3点27
我抱着从橱柜角落里搜刮出来的的罐头:
沙丁鱼,即食面条,午餐肉还有一小盒对虾。
单肩斜挎的背包里露出半瓶红酒,是用来兑雪碧的, 这是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干的事,
以免去向别人解释的麻烦。我并不介意做一个没品位的人,但总得顾及同伴的脸面。
面前是一片很开阔的草场,像南边的高速公路一样平坦,属于那种什么缺陷都没有的平法。如果闭着眼开车,猛踩油门都不会感到任何颠簸。目力所极之处都是过膝高的草茎,像一汪绿色而平静的海,充满了柔弱的触角。凝厚的夜空中铺展着勾了银边的云层,散布得很不均匀,仿佛一块通了洞的洗碗布,冷冽的月光就从这些窟窿中漏下来,在草海上积成一个个光斑。一阵风久久地徘徊不散,来回穿行于碧波之中,那些腰杆本挺得笔直的野草纷纷低头,驯服地让出一条通路。哗啦啦~呼啦啦~是它们的欢呼声,亦或是远处兔子们的口哨声。
自从我看到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这诡异海洋的深处沉睡着我寻找的故事。现在所要做的不过是把它摇醒罢了。也许我还没有说明,但我的职业就搜集故事,再把它们转述出来。但知道我的人很少,因为我从来只是为别人工作,提供原材料而已。雇佣我的人有很多,大多是有技巧但没有创造力的作家。我叫灵感,也有人称我为缪斯的,说不定哪一天,你也需要我的时候,只要大喊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不瞒你说,有时候我真的是绝望了,感觉到世界上的故事都说尽了,不如转行算了。可是我并没有什么别的特长,而帐单是不会凭空消失的。。。特殊情况下,我会把同样的故事卖给两个人,当然不能是同时期的作者,出岔子的几率很小,他们的作品大多会被埋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但一旦被多事的读者发现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揽不到活干。现今我的生意愈发惨淡,爱好文学的人不断减少,为了吸引他们,我被迫到一些很不专业的奇怪地方去唤醒故事,比如太平间和廉价小旅馆的卧室,偶尔也得到偏僻的小胡同的死角或私立女校的更衣室。
这一天,我骑着自行车沿着城郊小路走了大概2小时,要知道,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可以听到故事们的呼噜声。就在轮胎彻底宣告破产之后,我停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山坡前。然后就感到故事轻柔的呼吸黏附在荧火虫的翅膀上飘来。其实普通人也可以感觉到故事们的存在,他们会感到被小型闪电击中了一样,然后会看到故事的梦境的片断,很零乱而且不完整,无连接性,而且焦距总是对不准,就像在风中伸手捕捞蒲公英的种子,能把这种经历记录下来的人几乎没有,但所有人都会产生强烈的创作欲望。我自然比他们熟练许多,假如说他们自己的感受是偷听得来的只言片语,我提供给他们的则是条理清楚,内容丰富的独家专访。这可是我和故事们倾夜长谈的对话精简版!
它们一旦被叫醒,完成使命后就会化为尘土。虽说随时随刻都有新的故事在各地诞生,可是重复的或者是太普遍的就占了很大一部分。唉~所以我只有昼伏夜出,疲于奔命地混口饭吃。
书归正传,在我手脚并用地登上了实际上并不可以被称作小山坡的土墙之后,把落在后方的行囊钩了上来,抱着我的晚餐,继续观察这块高地:越过了屏障就可以看到陷下去的部分,是那被荒弃了而十分茂盛的草地,如小型火山口一般,约两人高的土堆把它严严包围住,不知道是远古时期高大城墙的遗址,或是自然风化地貌的奇迹。诱我前来探访的小昆虫们或十或百,成群地浮躁着,发光的尾部像是导航的指示灯,在草海的表面游行几圈便四下散去了。不久就再也分不清哪些是黯淡的星光,哪些是天然的小灯笼。
这样封闭的环境,会不会和外界的进化完全脱节呢?我不得不考虑遇到会说话的异种生物的可能性。同时我也保持着最高的警惕,毕竟有时候会遇到清醒着的故事,它们并不对人很友好,这种情况下我就必须把它立刻终结,虽然不失为一大憾事,但安全第一。前一任的灵感就是因为立场不够坚定而丧命的。
假如我没有责任在身,能独自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中躺倒了胡思乱想,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啊!风突然停息了,像一个正在大声咳嗽的人半路僵住,草海的整个机体完全停止了运作。云层逐渐重叠起来,变得笨拙而沉重,如同被紧捏成一团的棉花糖,好像随时都会崩裂开,但又牢固地黏在一起,完全丧失了原有的轻松感。月光被这帘幔隔离在另一端,流动的阴影吐着信子,
充溢,占有,漫延。
看来勘察地形的任务得推迟到清晨或是有光的时候了。
我找出便携式手电筒,用肩夹住,不顾脚下草叶上的露水,一屁股坐下。
还没落地。。。
“你压到我了”
小小而透明的声音很平静地提醒道
我手一松,怀里的罐头同时落地滚到草丛的深处去了,刚想转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夹着的手电筒滑下肩膀,
喀嚓一声,闪烁了几下也熄灭了。唯一的光源一消失,侍旁等待已久的暗影迅速取代了它。
在这绝对的黑暗中我伸出手摸索着:
冰凉的,不规则的半球体,无法说清的质感,环绕着空洞而萦绕不去的失落感
颅骨又说
“我等你很久了”
我把它拾起,贴在心头
“我不是来了吗”
指尖在眼眶周围游走,我唱起古老的祭歌,唤醒涣散的记忆:
无数与荧火虫尾光相似的小点从头颅的深渊浮起,依附在表面,挣扎着,要脱离母体。这些粒子拢起,聚辉,终于成形,像刚吹出的肥皂泡,噗一声腾空,恍惚地,不安定地摇晃着。是一个年轻的女孩,不,就只是个孩子而已,头发很柔顺,眼睛很明亮的可爱的小孩子。
唉~
她叹了一口气,仿佛掀起了千年古堡腐朽的帷幕,灰尘纷纷扬扬落地。
她又不像是个孩子,带着个不符年龄的微笑,她说:
你是来听我的故事的吧?
不等我应声,她便已经开始:
“我八月就满11岁了,但不是今年八月,也不是明年,是个过去了的八月,永远不会再来,而我又偏偏错过了的八月。”
说到这里,她戏谑地望着我寻找笔记本的手
“这里没有光,那怕是用不成了。再说,我要讲的故事,相信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自信满满的小模样,像是独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其实所有人都这样,以为自己的一生独一无二,精彩绝伦,
但谁又知道人生这场游戏背后的规则,是一条也错不了的,每个人都差不离。
到这里你也该知道了,所谓的故事,就是灵魂,或者记忆。
不错,你的灵魂并不是什么美妙无比的稀罕物,它就是那每人都有的记忆。
它塑造了你,它决定了你,它改变你,它推翻你。
没有了记忆,你什么都不是。
我就是在人类的肉体消亡后,如同蜜蜂一般去采集他们的记忆。
“我五岁的时候知道他们不是我的生身父母。这点我本不在乎,并不是人人都有那福气的。虽然自己会暗自希望真正的父王母后会来带我回到我应有的阶层,我从头到尾都知道,我不是一般人,我是世界上最最高贵的公主,但安于现状也并不是那么糟糕。年老的女佣把我放在这家人门口的时候,就已经代我考虑周详了的,她一向是宠爱我的。我知道了真相之后,生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我还是叫他们爸爸妈妈,他们高兴的时候叫我宝贝,发脾气的时候连名带姓一起叫。日子如果这样继续的话,我相信我也就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和普通的正常孩子一样上学,慢慢长大,然后准备死亡。但是他破坏了我的安宁。
他是我的弟弟。
他出生的那一年妈妈四十三,爸爸四十五,我八岁。
早年间被诊断为不孕的母亲把他抱在胸口,笑成了一朵花。
父亲中年得子,也被旁人的祝贺冲昏了头,每天深情款款地守着那一对母子。
两星期后是我领养证上的生日,没有人想起。
弟弟满月的时候,去酒店开了好几桌席,连那种八杆子都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都到齐了。奶奶在酒席上提到我的归属问题,说让她代为照顾,新生儿需要母亲全面的关心。他们同意了。
奶奶每天晚上去别的老太太家打麻将,很少在家。
爷爷,是个满嘴酒气冲天的醉老头,常年不洗澡,皱纹里积满了汗泥,一股酸臭味如影随形。
我的衣裤短了,通洞了,鞋子丢了一只,没有人注意到。
作业本里的一百分变成了刺眼的大叉,老师反应我伪造家长签字,没有人注意到。别的孩子叫我野种,打架而造成脸上一片淋漓,下巴上的伤口感染了,没有人注意到。我干脆不去学校了,在大街上拣烟头,喊叫叔叔阿姨可怜可怜我吧,没有人注意到。我在百货店顺手牵羊,有人注意到了,说,这么小的孩子,你是被谁指使啊?我报上了父母家的地址,说他们是贩卖儿童团伙,专门驯养小孩子替他们偷东西。
在站在久违的家门口,片警夹着才收下的中华烟,笑着离开:您家这孩子,够麻烦,以后得看紧点。
父亲板着脸说:爷爷奶奶被你可折腾残了,自己反省去。
弟弟在母亲怀里拍着手咯咯地笑。好像这一切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不过是个无辜的旁观者。
日子一天天过去。。。
是更多的疏忽,埋怨,打骂,唾沫星子。
一切从量变到质变。
弟弟两岁生日的前一个晚上,我一人在家看着他。父母去参加某个应酬。
他在自己房间里的小床上闭着眼手舞足蹈的。
他还不能怎么说话,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就像我明白我的身世一样。
他说:你能拿我怎么办?不管你是哪一国的公主,我这巫师的儿子总能把你制服。你就残存在我的控制之中。你的父王母后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在这里受苦。和快乐的日子永别吧。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能超脱。这是你前世欠我的,你不答应我的求婚,我就永生永世地永远缠着你,我阴魂不散!
我拍桌而起,抓了手边的剪刀就冲了进去。。。”
到这里,我挥了挥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你可以退下了”,“归位!”我强制地把她封回头骨中,她的脸已经失去了纯真,狰狞地狂吼着:你不能让我停下,你多年前不可以,你现在也不可以!
在彻底消失之前,她如蛇一般抽一口气,猛地张开嘴啄向我裸露的手背,烙下了完整清晰的牙印。
如同幻梦一般,她来了,她又走了,一个肥皂泡破灭的时间。
至于她没讲完的故事。。。
我比谁都清楚,那是我的故事。
弟弟死了。
我也死了。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专案组一直以为那是起入室抢劫杀人案。
他们不相信一个小女孩会杀了自己的弟弟,然后畏罪自杀。
我也不敢相信,但事情就是这样的。
牙印深一些的地方渗出了血丝。
月亮又出来了,我可以看到身前的影子,草海埋没了膝间的颅骨,但是我感觉到,它还在那儿。风再次开使延续它那无尽头的旅程。
草海上起了浪,一个接一个,向我涌来。
我跪在原地,久久不敢出声。
背后传来崭新的靴子踏在草地上干燥的声音,一下一下,像踏在我心上。
然后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很想转过头,但转念一想,命运敲门只是一种形式,它无论如何也会进来的
靴子的声音停顿了一阵子,然后嘎~嘎地移步到我面前
没有人
我惊惧地闭上了眼
没有呼吸声
眼睑是有颜色的,猩红的黑
一个形状从明暗恍惚的斑点中明朗出来
是一个老人,握着镰刀,披着斗篷的庄稼汉打扮
他咬着一截自制卷烟一样的小管,星星点点荧火虫样的光粒从末端飘落,像一场小型焰火,在抵达地面之前就黯淡了
他低下身子,捡起颅骨,脸上显现出的是丰收一般的喜悦
the skeleton reaper
这一切是你安排的吗?
我,我只是遵命行事而已。
世人谁不怕你?死神也要在人手下效劳的吗?!!
你不明白。。。说了你也不能理解
我怎么不能知道?这是我的生命,至少曾经是,你们这些崇高在上的神灵就可以这样玩弄我这样小小的愚昧的人类吗?
我激烈地挥舞着双手,缓缓站了起来,就在他要离去之前,我死命拉扯住他长而宽大的斗篷,不肯放手
斗篷落地了
老人下面穿着一件白袍,脚上蹬着一双草鞋,发间一直被隐蔽的荆棘王冠透出金色的光,他手中的镰刀失了锋芒,多了几分祥气,是为王者的权杖。
我跌坐在草地上,惊叹出声
是你
不错,是我。
他怜悯的眼低垂。
你就是创造了我的神么?
你不是我创造的,就如这世间没有任何事物是我创造的一样。我只是秩序的维持者。
那么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没有走?我要到哪里去?
神吃吃地笑了几声,伸出一只手,在虚空中探抓几下。
每个人都这么问,但是每个人的答案却各不相同。
刚才被他指过的空气开始旋转,形成一个旋涡,呼啸着到达未知的深渊。
在一切结束之前,我总得把一些事情讲清楚。
没有人创造你,你想存在,你就存在了,你是个体,而你的生命只是个肥皂泡.
还有,接下来这一点虽然很容易让人沮丧,但大多数人选择了排斥这条真理,所以它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你永远是孤独的。
我掌管的宇宙虽然同时存在很多个体,但是他们的世界从不交融。每个人自以为的爱恨情仇,只是和自己幻象做的游戏。就像水族馆里的玻璃缸,每一条鱼只在自己的天地里遨游,那种错误的集体感让你们继续安分地过下去,除此之外别无用处。
你不要再说了
我心里童年滋生的疑问一点点被道破,生命的无力感从来也没有那么稠过。
你是一个特殊的例子。
在你的肉体死亡之后,你的灵魂决定封闭自己,像冬天泥土里的种子一样,等待第二次萌发。我实在太忙碌了,一直没有时间来帮你了断,要不是你碰到了过去的片断,我还是不会来找你。
我的灵魂不是在那里吗?我指了指他怀中的颅骨。
那只是你过去的灵魂,真正的灵魂要比那坚韧许多。它就是你们叫做心的东西。
你的心在彻底抛弃了过去之后,就作为一个不实际存在的不完整个体存活着,但如果没有这片草海,这也是不可能的。
换句话说,你的心就是这片草,这片草就是你。
过了一定的时日之后,它孕育出了一个可移动的意识,这就是现在的你。
你可以说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能和别人真正沟通的个体,虽然你会被其他还正常活着的人称为灵异现象。
那么,我就是鬼。
你要这么直白,我也没办法,你真的很不给我面子呵~
那你现在要干什么?
我本来只取去走你过去的记忆,让你继续过安静日子的。
但是现在看来必须让你自己选择了。
你看那个旋涡,一般人死亡后就会通过这条隧道,到幽茫中等待下一次重生。
那不就是轮回吗?
基本原则是很相象的,但是没有孟婆汤也没有奈何桥,是什么都没有,然后等待有。
我如果进去,是不是还会在某一天再次存在,而且永远孤独?
神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别的出路吗?
你自己知道,但我不能说。
唰~唰~我在闭着眼时听到风吹过草海的声音,我自己暗涌的心声。
谢谢你,我能最后问你一件事吗?
他静静地等我发问。旋涡搅起的气流逐渐盖过了草海的声音。
你是你吗?
我从来都是我,不管我以什么面貌出现,我永远都是同一个我,我永远也不能带给你们最后的栖息。
他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意,向我挥手告别。
我睁开眼。
依旧是草海,月光,夜。
我在草海上狂奔。
我在寻找我的心。
这里就是我的心。
这些葱郁的高草。